2021-10-15 16:25:33
昨天睡前临时起意写了点张爱玲,只写了一半,说她下手狠的那一半,把另一半补上,说她慈悲在哪里。
先从其他名著说起,《三国》《水浒》位列名著,不只因为笔法好,也因为价值取向。
两书在写什么呢?失败的英雄。
鲁迅说 “中国一向少有失败的英雄,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“。
一向成王败寇。善恶模糊,打赢就是善。赢家不只有实利,一并垄断了道义。
但也出了些不识时务的硬颈文人。像司马迁,楚汉之争,刘邦打赢了,《史记》尊项羽。《汉书》则尊刘邦。所以《史记》是“史家之绝唱”。
《三国》《水浒》上承《史记》取向,同情抚哭失败的英雄。
那么张爱玲又在写什么呢?失败的庶民。
中国小说从神话传说、志怪传奇而来。内容多为奇人异事,像“刺客聂隐娘”。神鬼雄豪大忠大奸多,凡人凡事少。
到张爱玲,不只人物多为庶民,并且聚焦的都是庶民生活中庸常琐碎的方面。
对比同代其他作家的人物,老舍写被时代碾至惨绝人寰的底层《月牙儿》,巴金写地方望族叛逆的女儿要终结腐旧道统,丁玲写性与个性解放又被现实压抑的进步青年,沈从文写未被花花世界扭曲的边城纯真少女。
总之人物即使为庶民,思想遭遇行止也必有或超拔、或独特、或剧烈、或与时代浪潮呼应之处。
唯独张爱玲的人物,没有大恶也没有大善;没有幸福也没有惨烈;没有荣华也没有赤贫;不进步也不退步;不与时代共振也不叛逆时代,一心只在时代的风波外,顺水推舟过完自己的日子。
即使写自家豪门遗老遗少,也写得像庶民琐碎家常。
《金锁记》原型李鸿章次子一家。《创世纪》原型李鸿章次女一家。
作为海派最好的作家,张爱玲却刻意回避了上海最典型的一些元素:
她从没写上海繁华租界的精致风花雪月(以至于显得一些模仿张爱玲腔调写精致都市风情的写手会错了意、模仿错了人),也没写上海蓬勃工/人/运/动这个当时最进步的热点。
她把日常化、反戏剧化执行到底。
用新媒体的词汇来说,她不抓“痛点”。
于是中文现当代小说有了最市井人生中最庸常凡俗一面的精确群像:
那些琐碎的家常起居、细密的计较盘算、烦冗的人情往来、啃噬的心事欲望,以及它们最终不大不小的崩坏或落空,偶有遂心,也是好事多磨、美中不足意难平。
总之,与成功学或人生意义都相去甚远的失败的庶民。
这种庶民群像,因凡俗常见,被有意无意地无视。
群体如此广大,却如此沉默无闻。千百年来无论用历史的尺度或是文学的尺度,都没有让他们从沉寂中浮现出来。
而人是社会的动物,仅仅生物意义上的存在是不整全的。
人需要被社会准确看见、被他人仔细体察理解、被记忆、被公正评断,然后获得社会性的存在与尊严。
张爱玲以她全部的天赋与后天打磨,不俯视不矫饰,不偏不倚,以最大的艺术真实与公平,把失败失意失落的庶民群像,呈现在文学殿堂最亮的聚光灯下。
她帮他们获得了社会性。
这是文学的慈悲。 sourc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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